演员（3）

我和马文文面对面坐在书店的茶座里，她又一次问我：“您明白您要扮演的角色了吗？”

我确定的说：“我很明白。”但我也老实的告诉她：”我只能尽力演好，这个角色太难，也没有剧本和台词，都靠我自己发挥。“

马文文笑了一下，我想她是习惯了面带笑容，有礼貌有教养。她笑起来含含糊糊，脸上肌肉动作很小。

“您别介意啊，我就直说，我原来以为您是那位退隐的著名演员，后来发现您其实没有什么作品。“

我觉得有点尴尬，但是全国几十万演员，有人和我重名实在正常，不是我的错。

“但我仔细想过了，您这样其实更符合我的要求。我不需要给孩子一个优秀出色的父亲，他和我一直以来过的很好，他这段时间对爸爸的渴望，是学习压力、同伴压力、好奇心各种原因造成的短暂愿望。您就照您的真实情况和他相处就可以了，除了您要假装在您年轻的时候，一个女人曾经错误的很短的爱过您，有一个您的孩子。“

她不用说的这么别扭客气，她是想要一个潦倒的男人来应付孩子，她怕孩子真的喜欢上了假爸爸。

我点点头。

她又说了半天，警告或者嘱咐我各种注意事项，其中还装作不经意的提到了她的弟弟是警察，了解我的全部情况。好吧，我觉得应该表达一下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想了想，她现在就是我老板，老板想了解你也是正常的，我就把话咽了回去。

她站起身，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我弟弟过几分钟就把孩子带过来，你今天就开始，和孩子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她弟弟，一个宽肩膀的男人带着个男孩进来，她和孩子说了几句，对我说：“我在楼下等着，一个小时后来接小健。“

他们出去了。

小健盯着我看，第一次给人当爸爸，我有点儿不知道把手脚怎么放。我努力想我老爸在我面前是什么样子的，脑袋一片空白，我小时候没怎么单独和老爸待过，好像身边总是有人，要么老爸在忙一堆事情。

小健自己走到座位旁，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小健，你上几年级了？“我找话和他聊。

“六年级。”他看看我，“你多少岁？”

这个小家伙猝不及防的问我。

“咳咳，我三十六岁。“

“那你二十三岁时候和我妈生了我。”

我算了算，理论上是这样的。

不过据他妈说，他这几个月很渴望见到父亲，见不到父亲，甚至怀疑自己是他妈领养的。但看他冷静的小模样，不像啊。我还以为他会哭哭啼啼的抱住我，我甚至准备了两包纸巾，我对着镜子模仿了半天感动悔恨哀伤的表情，我想正常的父子相见应该先哭一场，诉诉衷肠。

我拉下嘴巴，准备说两句悔恨的话。

不过他先开口了：“二十三岁不应该很大了吗？怎么我妈还说你们那时候比较幼稚，结婚前没发现不适合在一起。“

他强调了“大“那个字，提高了声音，嗓子尖起来。我真想翻白眼，二十三岁很大吗？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和一帮傻瓜称兄道弟，以为能一起做一番大事业呢。

“人都会改变的，就像你小时候喜欢的东西，现在就不一定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很多东西，你问哪个？“

他一手托着头：“你最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喜欢。”我可以说我喜欢澳洲龙虾日本牛肉吗？

“那你就是什么都不喜欢。”他还挺锐利。

我不能被这个小家伙牵着鼻子走，我反问他：“你最喜欢做什么？”

“我最喜欢读书写作业。”

真的吗？我怀疑的看他。

“哈哈，你被骗了。哪个小孩喜欢做作业?都是你们大人一厢情愿。”

他笑起来露出大门牙，我有点恼火，这个小孩真的想要一个爸爸吗？

“你和你妈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爸爸其实一直想着你们，但是爸爸没有能力照顾你，只能默默的想你。“我哑着嗓子，动情的说出提早想好的台词。

他睁大眼睛，一声不吭，一点都不感动。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现在爸爸会争取经常来看你。“

他说:”我觉得你不像我爸爸。“

我出一身冷汗，”为什么？“

“你一点都不威严，我同学的老爸们都特别厉害，他们都怕老爸，还要经常骗老爸。“

“爸爸喜欢坦诚的交往，你在爸爸面前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那好吧。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带了，带了，给你。”幸好我提前想到了，我递给他一个带锁的日记本：“你可以用这个写日记，你的小秘密都可以锁在里面。”

他接过去，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放到一边。我看不出来他喜不喜欢，他妈给我的订金不多，这个笔记本要花五十块，我这个老爸做的可以了。

我们俩坐着没话说，时间还没到。他站起来，说要找本书看看。我怕他丢了，跟着他去。

他走在前面，不紧不慢的看书架，小家伙个子高，穿着件连帽的外套，从后面看有些像个大人。

他翻翻这本，摸摸那本，过了会儿，问我：“你觉得哪本好？”我一看一本是什么《基督山伯爵复仇记》，一本是《哈利.波特》，我也不知道哪本好，就跟他说:”你喜欢哪本，就读哪本。“

他选了《哈利.波特》，走回来，坐着看书，我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外面是一条河，有人在划皮划艇，一个教练忽左忽右的甩着浆，划着一条蓝色的艇在前面，不停的回头招呼后面三条绿色的艇。今天太阳特别好，划皮划艇的人穿着红背心，上面的银色条纹一道道的反光。风有点大，小艇在浪里一起一伏。

小健也往外看，过了一会儿，皮划艇划得远了，从他那边看不到，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探着头往外看。

他的胳膊压在我身上，还挺沉。

他收回头，问我：“你会划皮划艇吗？“

我摇头，说：“我不会，但我小时候经常划船，应该差不多。“

“你一个人划吗？”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朋友划。“

“不和你爸划吗？”

“不，我爸不和小孩玩。”

“你想和他一起玩吗？“

我想了想老爸的样子，“不想。“

他坐在我旁边，撑着头，想事情，我也想我的事情。

后来，他妈妈上来了，看到我俩坐一起，也没说什么，就跟他说：“小健，我们得走了。“

他站起来，和我说了声：“再见。”

他把日记本夹在胳膊下，又回头问我：“你怎么回去呢？”

我告诉他：“我坐火车回去。”

他点点头，“哦”，就和他妈下去了。我看着他们走下楼梯，他在前面，他妈在后面，边走边瞧着他的背影。

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刚黑，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泡了杯方便面，正吃着，我妹妹给我“哥，你怎么最近没给爸妈打电话?”

“哦，最近有点忙，忘了打电话。“

“爸爸身体不太舒服，你打个电话问问呀，他们总想着你这个儿子呢。“

“好的，等我吃完饭就打。”

我唏哩呼噜几下吃完面，给爸妈打电话。我爸接的，他有点不满的说：“年纪大了，就讨人嫌了，这么久你都不打个电话过来。”

我道歉，问他身体怎么样。

他说腰腿不好，睡觉也睡不好。我就让他多休息，吃好点，别节省。

他不置可否地嗯嗯，然后让我妈接电话，我妈又问我什么时候置个房子，什么时候结婚，我想告诉她我最近在给人当爸爸，但是她一定吓一跳，告诉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没和她说。

说了几句，要挂了，我爸接过去，和我说：“听李伟他爸说，李伟他们又买了一套房子，人家过日子真是勤恳踏实，你要多向人家学着点。”

“噢。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看看手机，马文文把第一次表演的钱给我了，说小健情绪还好，也没闹着要爸爸，回家乖乖做作业，孩子要小升初考试了，保持心情平和很重要，和我约下周末再见一次。

下周再见小健的时候，马文文故意约在小健上书法课的时候，我就不用和小健多聊了。她让我在那儿看着小健上课。书法课在一个居民楼里，一室一厅的小套房，老师在里面带着几个孩子上课，客厅坐着等下课的家长们。

我看到小健写书法的时候，皱着眉头，手提笔很稳，我小时候也描过红，不过那会儿是在语文课上写的，老师也不严格要求，写了几次就不再写了。我现在写毛笔字，还是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那个老师在每个孩子旁边看一会儿，给他们纠正，或者写一笔给他们看。

小健抬头看到我。我笑笑，朝他竖大拇指，他也笑了一下。

我走到阳台那儿，往外看，这个城市和我住的城市差不多，都是接连不断的楼盘，灰色白色的楼房挡着天，一间间鸽子笼似的房间，密密麻麻的住着人家，这几天天气好，阳光猛烈，好些人家阳台上晒着床单或者被子，风把那些红色蓝色的床单都吹的卷起来了。

我站的累了，走回客厅，其他家长在看手机，也没人聊天。

等到小健下课，他和老师说再见，和我走下楼，我对他说：“你妈让我们就在老师这儿等她，她就到了。“

小健说：“没事的，在楼下等她不一样嘛。“

我想也是，我和他进电梯，他摁了一楼。电梯很小，站着两个人就觉得挤。

我问他：“今天写了什么书法？草书吗？“

他看我:”哪有那么快写草书的？今天学赵体。“

哪个体我都不懂。

到了一楼，他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写的书法给我看。“写的真不错，”我夸他。

“拉好了，别给风吹走了。”他帮我拿住条幅的另一头。

他头低下来，认真的看字，伸出手指点给我看：”喏，那一笔没写好，我下次会写的更好。“

还是个小孩子嘛，这么较真，我有点觉得好笑。

马文文来了，她看到我们没有在老师家里等，有点不高兴，拉住小健，和我说再见。

小健听话的卷起条幅，塞进书包，问我：“你还是坐火车回去吗？“

“是的。“

他和我挥挥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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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给小健当起了爸爸，基本上隔上一周见他一次，马文文跟他说我没钱没固定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走了，别指望我能养他。我觉得小健挺聪明的，不会舍弃养了他十二年的妈妈，离开富裕的家庭，来跟我的。就比如，他从来没问过我住址。

我们熟了，马文文也对我放心了。我陆陆续续给小健带过一些小礼物，有一支笔、一个篮球和一顶太阳帽。

这个周末，我带他去划皮划艇，我上次答应他的，马文文也同意了。

我们俩划的是双人艇，我坐前面，他在后面，皮划艇很容易，我几下就会了，小健也不笨，我教他：“我喊左，你就往左划，我喊右，你就往右划。”

我划着桨，沉沉的推开水，“左”、“右“，“左”、“右“我喊着口号。他把浆倒过来划过去，有一下戳到我身上。

“没事吧？”他在后面问我。

“没事，继续划。”

河水有点泛绿，但是慢慢的离开商业区，河面开阔起来，水也显得干净了，岸边上还有芦苇和柳树，不看远处的高楼，有点像我老家。

小健在后面呼呼的划，我问他：“累吗？休息一下。”

“不累！“

我们一直划，忽然一条大鱼哗啦从水里跳出来，腾空撅了一下，又掉到水里。

“鱼！鱼！你看到了吗？”他在后面大喊。

“看到了。“我笑着回头看他。他带着我送的太阳帽，但是脸蛋还是晒红了。

我把艇往右边划，靠近岸，然后横起浆，“休息一会儿，我累了。“

“你怎么体力不行啊？“

“啧，你厉害，行不？“今天有点儿微风，柳树枝一晃一晃，靠岸的水浅，能看到水草。

小健在后面用手拨着水。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

“如果我掉下去，你会跳下来救我吗？“

我穿着救生衣，又会游泳，他也穿着救生衣，救他没问题。“当然，我立刻就跳下去，你是我儿子，当然要救。“

“骗人！”

“要不你掉到水里，试试？“

“哼！“他不说话了。

往回划的时候，他和我聊。

“你和你爸关系好吗?”

“还行吧。“我回答。

“你孝顺他吗？“

“孝顺。“

“怎么是孝顺？”

“听他话，给他打电话，给他买东西，将来养老送终。“

“你要我孝顺你吗？”

这是个狡猾的问题。“小家伙，你不用想这么多。我不用你听我话，给我打电话买东西。”

“你不喜欢我孝顺你吗？”

“也不是，孝不孝不在这个，我也不在乎。“

“那你将来又没老婆，又没儿子孝顺，你不难过吗？“

“屁！”我竖起浆，使劲划水，“不聊了，快回去，你妈要着急了。”

小健跟着我也起劲划，我左他左，我右他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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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夏天的时候，马文文告诉我，她要结婚了，男方对小健很好，她以我的口吻给小健写了封信，说我要去非洲了，将来再联系。好嘛，不需要我了，就一竿子把我支到非洲去了，说不定哪天就把我设计成在非洲被狮子吃了。

我最近在婚姻介绍所找了个活，给她们当托儿。她们给我拍了很帅的照片，在我的介绍下写着：“成功中年男士，离异，外企高管，对外貌收入没有要求，希望找到贤惠体贴的女士共浴爱河，在一年内结婚。”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成功中年男人，特别想找个老婆赶快套住自己。但是我兢兢业业的扮演了这样一个男人，涎皮赖脸的和青中老年女人们相亲，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想和我再约一次，但是婚姻介绍所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帮我推开了，哄着她们先掏钱升级服务。

一个周六下午，我结束了一次相亲约会，奉承了一个枯燥无味的女人三个小时，把我对女人有限的形容词都说完了才脱开身，到家又天黑了。

我拖着脚步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门下有个袋子。

我开门，进家里，打开灯，把袋子里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日记本，上面挂着锁，插着把小钥匙。

这不是我送给小健的那个日记本吗？

我打开日记本，一页一页读起来：

“12月26号妈妈给我联系上了爸爸，我见到他了，他长的很帅，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但是他穷，也没有工作，好像也没什么文化。可是他不烦人。他送给我这个日记本。

1月2号爸爸来陪我上书法班，我今天写的很好，可惜他看不出来。

1月16号爸爸带我去书店读书，他自己不读书，只会发呆。他其实可以和我说说他在想什么。

1月30号爸爸陪我去上书法课。他知道什么是赵体了。

2月13号爸爸送给我一支笔。

2月27号我和爸爸去看音乐喷泉。他很喜欢，原来他住的城市没有音乐喷泉。

3月14号爸爸和我下象棋，他下的不错，他和说男人应该会下棋，才聪明，不容易被人骗。

3月28号爸爸带我打桌游，很好玩，他赛车很厉害。他还送我一个篮球。

4月11号我和爸爸吃披萨，他说是照顾我小孩的口味，其实他自己也爱吃。

4月25号今天和爸爸就在公园里散步了，没玩，他也不会聊天，他还说这就是深沉。

5月9号我告诉爸爸，我要考初中了。他一点儿都不紧张，不错！

5月23号我和爸爸去划皮划艇了。

6月7号我今天悄悄跟着爸爸，一路坐火车，坐公交车，一直跟到他家，他都没发现。哈哈！他原来就离我半小时外的城市。不过他住的地方不好，我妈说他不好意思和我说他住的地方，不让我问。

6月21号考试结束了。我问妈妈什么时候再见爸爸，她说爸爸最近忙。

6月23号妈妈说她要和韩叔叔结婚了。韩叔叔人很好，希望爸爸不会太难过。

6月26号我听到了妈妈和舅舅打电话，原来他不是我爸爸！！！！！！！！！！“

我看到那么一长串的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最后一个划破了纸。

我几步赶到窗口，看外面有没有小健，没有。我跑下楼，一路看，跑到小区大门口，门口支起了很多夜宵摊，烟雾缭绕，没有小健。

我给马文文打电话，她说小健去同学家玩了，在回家路上，还让我别再联系她。

我挂了电话。

我感觉很饿，打开一个泡面，吃晚饭。

我妹又给我打电话，督促我给爸妈打电话。

我给老爸打电话，道歉最近没打电话。老爸又说起李伟家有两套房子，好像还要生老二，人家多美满，我怎么不争气，丢他面子。老妈带着哭腔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告诉她我最近天天相亲，正在努力找对象。她满意了，让我及时汇报进展。

挂了电话，一个人没事，我上网找人下棋。

将 ！我赢了。

小健的日记本放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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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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