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年出生于湖北省国营后湖机械农场。27岁开始写诗。年移居北京,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多年。年回湖北,至今供职于江汉大学新诗研究所,硕士生导师。现居大崎山房。出版过诗集三部,诗学专著《当代诗文本阅读》;随笔集《语词居住的山冈》等,曾获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奖。

车过当涂忆李白

平原升起的开发区;马路两旁

低矮的房子。当涂:一枚镜子

映现他的晚境:月下饮酒

长发须髯:你的一个镜像

不定的世间游走,一切只是中介

你们行吟,把“当涂”留存下来

,北京东四十二条

登滕王阁得句

我们登临而上。在江水流逝中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王勃在其中

写作就是看见,身体的纤维织入母语

,江西南昌

上邮局

今天想到你的死

父亲,你是用激进的方式

了结自己。在往邮局

发信的路上,我决定离开这里

单位快倒闭;院子里死气沉沉

你是不堪忍受,用一根麻绳

把你与我们隔离。肺气肿

活着比死还难受;对兄嫂的绝望

还有我,在去看你的时候

就开始策划自已的后事

要我把你埋在屋后的坡地

我们贫困,拿不出钱把你送进

大医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死

无可奈何。你自己把自己解决了

把一大堆难题留给我们

炎热的夏天,你的尸身

弥留一股难闻的气味

作为对我们不孝之子的报复

某日。嫂子到那坡上摘扁豆

一条大蛇盘在树上她掉头就跑

当晚雷电大作,她的嘴就歪了

——我们认为这些与你有关

年6月9日夜里

你死后两年三个月

第一次出现在我梦中的

大雨中,和莲子在一起

我呼喊她,隔着窗户

看见你:一张愤怒的脸

荆门。长途汽车站

一位老人在车内卖报;想见你

去贵阳做牛马交易,一双近视眼

怎样走南闯北……那是

年10月21日正午

逆光之中的石家庄火车站

一个人和进出的游客交错走来

父亲,你忽然站在了我面前

有时,回忆不出你的什么往事

你活着,我们几乎没有什么

交谈。一日,我看着莲子

你孙女的身体

也有你遗传的血

和我们共同的家族病

父亲,你脸上全是麻子

像柳敬亭一样爱说书

卷着裤管捧着书凑在昏暗窗前

月夜在乡民间树影斑驳的巷口

讲《玉堂春》。送你入土时,李太发

把《三侠五义》放进你的棺材

父亲,柳宗新半身瘫痪了

你悬在梁上是他把你解脱

今天,忽然又想到你

单位快死掉,我就要去异地

讨生活。在往邮局的路上

你不停地在体内跟我说话

几年前总觉得,你是我的

对立面,与我隔得很远

现在,你就在我的身体里

,10,湖北潜江

身体的遗址

你把旧金山的孤独带到武汉

深夜转钟三点。房门泄露

一线灯光。你守在计算机

和床头的杂书前,尚未入眠

你浩如烟海的穿行,逼现

——我越来越狭窄的前途

我们经历的城市,三十年

变了容貌无从辩认,寄居而已

一条高速公路通向老家的旧宅

在这国家生,也在这个国家死

能寄什么幻念——忆起五十年

我们的光阴,重温身体经历的

男欢女爱,以此打发迫近晚年

的孤寂。性事的娇贵与神迹

远离身体的异域。一切在瓦解

身体成了一个遗址:它燃烧过

现在残垣断壁。在其中你们凭吊

我们奔回的家乡几乎变成异乡

你还可以回到旧金山。蜗居于此

我哪里也不愿去,守看只身残影

,12,汉口,给宝林

汉口火车站

我们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汉口火车站的空气温润柔软

(与北方的干燥就是不一样)

鸭脖子或青椒炒腊肉的味道

你身体贮存的这荆楚的气息

(你住在哪里:汉口火车站

旁边。为什么,这样可以随时

从它的站台出发,离开这里)

从火车站前高架桥上路过

尖顶的圆形钟楼。广场上

永不消失的人群。你在其中

手持火车票,远离或归来

电梯缓缓上升。微驼的背影

塑料编织袋在身体的左右

(里面的图书和台式电脑)

那是年,你在逃离单位

没有图书城、火车站的小城

一个亡灵,突然从面前闪现

(曾经的同事,守旧、怪癖

没到五十死了)你不能那样活

血液在呼喊——你要去抚摸

外面的世界,不可估量的铁轨

梦境中,在这里你追赶火车

奋力奔跑——行李上车了

却被罚在这里,不得离开

跟随缓缓开动的车厢,追赶

却登不上去,你在原地跑动

分身两地。在同质的国家

四处潜伏的牢笼伺候你钻入

把你套牢。无处不在的权利

轻视并役使你;你动用过它

却被它困扰。脱离不了的羞辱

你受够了那可笑的省籍歧视

身份的焦虑压迫敏感的神经

本能对抗,练习逃亡的技艺

虚弱与无助。过度依恋故乡

你的长相你的方言你的胃口

你的血液协助你返回,解救

被罚在站台上奔跑的家伙

(逃离之地反成安抚的巢穴)

你患病了。勉强在某单位混着

勉强在汉口某条街道晃荡

肯定病了,从一个牢笼投入

另一个牢笼,慌乱中喘息

无路可走,遗忘了身边的

火车站。勉强在这世上待着

诗勉强写着(残生的理疗术)

牙齿松懈,维持本能的咀嚼

不去看医生,不会带来奇迹

一列银色子弹头火车停靠在

隧道上面,准备进站或出发

隐在单位的围墙,磨擦的人事

玻璃缸中小金鱼——懵然戏水

被主人喂食;领着一份薪水

困缚于此。你想离开,听到

隐隐汽笛声,车轮轰响滚动

一个声音说,你不属于任何城市

姓名不会写在集体的花名册上

不属于任何等级。一个游荡的影子

(火车站——你身体的出口)

路过的隧道上面,一列火车

隆隆驰过,撩拔血液的喧响

走出周围杂乱凄凉的破房子

离弃灰霾天气。某协会的研讨会

皮影戏的选举。寺庙的红色标语

(你的身体,一座喧响的火车站)

吵闹着再次出发——两只白鹭

跟随火车头滑行——天地开朗

(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从虚空的车厢,找到另一个自己

你们归宿于一辆逃离的火车

(你住在哪里:汉口火车站

汽笛长鸣,从你的身体启程

骨头咣当作响,心气蓬勃离开这里)

,6.汉口牛皮岭

出门

为扎加耶夫斯基而作

一千公里不算远,对于高铁

和友人去探望来自异国的诗人

他的诗在不同的语言里流转

类似于经过不同路径的迁变

保持他的声音或指纹,能辨认你

扎加耶夫斯基。对于热爱的诗人

一千公里不算远。从广州站出来

产生厌倦和恐慌:密集的人群

和多年来累积的冷漠

迎面扑来,瞬间你想撤退

又无处可回;而他从欧洲

来到亚洲,古稀之年打着领结

前来——品尝本地的早茶

像布罗茨基,在一字听不懂的

热心人面前,吟诵他的诗句

“诗召唤我们走向更高的生活,

像出色的宇航员,凝视大地。”

他来到我们中间——这有别于

异议者的异议者,他爱过恨过

饱受流亡苦涩,返回散失家园

你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在我们的日常,让激情与反讽

和解交融;美的召唤和允诺

我们朝向它,做无尽的远行

暗色的西服配戴枣色领带

领奖台上他发出波兰母语的声韵

在他身体不远处,感受静寂

平实中的机智,善意和幽默

扎加耶夫斯基,你是个男司机①

你不说话,你的气场笼罩我

自助餐厅用餐,你点点头

换上了休闲装。你的白发

眉须之间透亮的栗色眼珠

你的身体周围有一圈圈微光

一千公里不算远,对于你

更远的旅行,对无限的钟情

和你站在一起,电梯前说话

顺便地拥抱了我。我的身心

同你的世界发生过连接。是的

诗歌寻求光芒,带领我们

到达更远的地方。我们出入

在诗人的家族;我的眉宇间

留存你的目光。我们去看你

一点不觉遥远,对于你的到来

①扎加耶夫斯基打听译者他的名字在汉语中的读音,愿意对方叫他“男司机”。

柳宗宣和扎加耶夫斯基。摄影:李以亮

鱼子酱及其他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掀开残梦一角。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屋的露台。白色粪便

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红嘴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路边赚取旅游外汇

修饰过的原野,风物背后的 治文化

适度荒寂在那里;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的蒸汽火车头在此展示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只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却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汉口牛皮岭

在水底

1

那天真的光阴只有一刻

让我们回忆而出生

长江客轮的灯柱交叉打亮巴东码头

低头背负竹篓的山民。青石板台阶

延伸至一家杂货店面灯光的残余

夜里进入你的城;山峦江水间的睡眠

暗中,我们在叫唤你的名字

2

隔了一个时辰,高处传来回音

你们把秋日的门窗打开

连同矩形客厅所有的灯盏

你的父亲跟不速的来客酌酒

母亲送上两杯本地高山绿茶

多年后,这些往事冒现出来

在三峡大坝,与人指指点点地远望中

3

你的出生地,被迫撤离的老城

父亲的房子;我们出门散步的操场

青石板的巷道。汽笛声声

那晚你父亲酒意散逸的笑语

酿酒的作坊,民俗与城西的寺庙

统统沉没在阴绿的江水下面

4

你送我们到巴东码头。当我们登上

川江轮船回返,捧着用桐树叶

包裹蒸制冒着热气的苞面粑粑

带着你的手温,晨光中递送

到我们怀里(浮现又退隐)

那年到荆江去产卵的江鲟

下游或洄流,受阻于钢筋混凝土的

拦截;吼着号子缓行乱石间的纤夫

你的老巴东,童年的桐树

剪辑的天空。无法回返

母亲般的老城;死水隐埋的乡愁

5

你带来巴东家乡的苞谷酒

你的语音隐藏着那片山水的

韵脚。多年后当我们在桂子山

重见,你向我们迎来

那个捧着桐树叶包裹面粑的少女

带来了家乡自酿的苞谷酒

和真纯的礼仪

“你们去散步吧,门为你们敞开。”

你死去多年的父亲的声音

从江水下面涌现又消隐于那片水域

6

东四胡同。在办公室他伏案写信

回答她的提问,整幢楼阒寂无声

他要倾尽所有,通过汉字传达

那不是叙述的诗学,里面掺合

桐叶苞粑的香气与感念

写诗就是打捞。你不沉湎

它就在水里,不见天日

(我们下沉到水下的世界吧)

尝尝你送来的用桐树叶包裹,放在

祖传的蒸笼蒸熟的带有复合香气的

苞谷粑粑——在那艘永别的江轮上

7

长江豪华客轮,象征性地停在

阴绿的死水般的江面

你的父母不再乘坐前往*石港那艘油轮

母亲老城的地形,记忆里的声响和气味

无法回返的地址,县志和民俗

我们的故土,无法承载的依恋

恐惧有如阴绿的江水

死亡的水域下面的我们逝去的日子

流逝的日常,每天会增厚一层

我们不去探测、打捞

它们就洇没无闻(又听见你的声音)

那从水底挣脱浮现的面影

从缠绕的水中移置出水面

8

无声无息的我们,活在世上

死者被回忆照现出水的幽暗

我在叫唤,隔着层层的冷水

从客厅照射窗前树丛的光线

你的回答。母亲般的城镇

父亲散逸酒气的声音,重现视听

“大门为你们打开,你们去散步吧”

,12,看云山舍

训诫诗

尽可能的,每天早起,当听到鸟叫

饮上宿晚备好的开水,此时变温

可以一口饮尽

在居所至少存放一个书架,摆放些书

你不读它也是一种教育或提醒

一生不能只住在一个地方,到外省去

让自己从地域和观念的束缚中

解放出来

从地铁来到地面,可以步行一阵子

每日不忘吃菜蔬

年轻时和年长你的人交往

到了晚年和年轻的人保持联络

生活中寻找到你的非血缘的人

当着亲人去爱他(她)

你要爱你的岳母

在一些日子学习外地方言或外语

并以他乡的方言来取笑你会说的土语

从你的书架上取出《论语》和《老子》

重温于床头,如果可能,将《旧约》《塔木德》

也加入其中

马路上,看看刚放学的背着书包的小女孩

目送她们回到父母的小区

在一间屋子住久了你得出门

坐上公交车看看这个城市将私车放弃在车库

一条流浪狗在公园撒野嗅闻另一条狗屁眼

你可以多看几眼

不要随便到他人的房子

除非你受到他人的邀请

一生你得建设自己的阁楼像蒙田那样

不要被他人侵占即便你的亲人

记住和你同床共枕过的同性朋友

如住在城里,时常回到乡村

闻闻那里的空气

当你老了你可多到你的出生地走走

看望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他们的面容也是风景

如果你出生平原有必要住在山里

反之,到平原河边住一段时间

到异地小镇街头摊上吃碗牛杂面吧

不要和老人住在一起

不要和商业人士谈论感情

像维特根斯坦把遗产分发给他人

通过某个机构

不要随便赠送你的著作

在会议现场拎着自己的书送人

不要见人就谈论你的职业和办公室的人事

不要死守一个道理

不要和多年前你喜欢的女人发生恋爱关系

过了四十,不要让自己发胖虚胖

对自己说,做一个勤勉的旅行者吧

和棺木匠聊天是有意思的事情

抽空在墓地走走是有必要的

对于你看重的译介过来的典籍

可以多准备几个译本比照着去读

在你的室内至少准备供你使用的三只杯子

和你喜欢的异性往来,坦然接受你的本性

像擦掉你床头柜上的灰尘一样

扫除你内心的外部侵入的道德说教

用一生的时间去读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

清除你室内的塑料用品亲近木制的碗筷

听从你内心的呼叫:不信进化论

让他人去使用共享单车

有必要步行穿过小巷去用一碗热干面

回来读读民俗或谚语,以个人的经验消化它们

过了五十岁,有必要和方外人士往来

到了寺庙侧着身子右脚入内

逢人不要点头哈腰

让自己的思想充满矛盾或悖论

让它们在你的头脑争辩不休

不要随便改动约会的地点

要提早一个时辰到达你们相会的地方

入冬了就不要有爱恨交加的人事关系

隔一段时间删除             

私人地理(节选)

柳宗宣

东四十二条

我和他在一个走道里碰上了。他去洗手间,我到楼下去取一个包裹。有时,我们在一个大会议室里讨论读书选题报告。他可能早就淡忘了多年前的一个人在一个下午来到这幢楼,找到编辑部的那扇门,推门见去,他在里面期刊和书稿中间抬起头,戴着眼镜,脸色比现在年轻。他的背显得有点驼了。他根本记不起多年前的我一个人从南方到北方,坐着一天一夜的火车怀揣自己用文稿纸誉写的诗稿,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带着我的体温的稿件,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急于忙他的手中的事情,我略带失意的离开了那个编辑部。以后和他没有了联系,那稿子一直没有回音不知他扔到哪里去了。那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北京生活,甚至会成为他的同事,和他偶尔在过道碰上,点点头,他不会知道面前的同事是那个曾经满怀敬虔之心的文学爱好者。他早已忘记了多年前我在他的日常生活出现的一个瞬间。我不提起,他也浑然不觉,甚至说起那个细节他也无法回忆起来,但我不会忘记自己,这个词语的爱好者这条道上走过的曲曲折折的道途。

平原楼顶

诗人在二十楼顶层写诗, 客们被选举到疯人院。我选择顶层。想到英国诗人的诗句。二十七岁,世俗生活稳定后,试着去做一个诗人,诗美唤醒我的精神,工作之余开始大量的阅读,一个夜里,读着爱默生随笔《圆》,感觉他来到室内,站在我们面前指示我往何处行走,在既定的圆之外再画一个圆。每年暑假,我总是在行走的途中。精神让诗神牵引。我在楼道上上下下,从地面超升,从单位办公室来到书房。在自己的屋子,眺望身外的城市,俯看公共垃圾和广告牌,像诗人史蒂文斯一样,“与日月相栖,坚持看破报纸。”而我总得下去,每日在楼道里上下,机械性的生活起居。今天和明天没有什么故事。办公室的喧闹让我像踩跳板一样弹跳到安静的书房。卡夫卡说过,写作的重心是在身体深处,而办公室则位于生活表面,如这般忽上忽下,人终将被撕裂成碎片。我领受到了与他同样的伤害。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写作的。成为一个诗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人。我不停地与自己说话,鼓劲,在楼道上往上旋转,回到那间自己的屋子。一个夏日,远方的诗友来访,楼顶上,我们望着城市的灰蒙蒙的楼宇。我说我不想在这里居住了。这里的日子过完了;看不到前途或生活的可能性。你所在地方成了要逃离的地方。潜伏在内心的蒙胧的愿望,我说出它。那时候仅仅说说而已,没有想到将它兑现现实中(不隔两年,你离开了相对优越的生存环境,离开建立了十多年的家和单位,搬运伴随多年的台式电脑,到京城去闯荡)。那个随口说出的话传示内心的渴望,透泄出精神世界的信息。或者说,你的离开是从和朋友轻描淡写的聊天开始了。

视角的转换

在东三环长虹桥下,我看见他,坐在红色夏利出租车上,在亮起的红灯前的马路上等候。花格子衬衫。不停地把头探出窗外观看。同时他把手表看了又看。我从高大的大巴上也从窗口探出头,一下子看见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景;几乎是俯视了他两秒钟,而我坐的大巴车匆匆向北,驶向我所在的编辑部方向。他没有发觉我,看见他的有些失去风度的日常生活。从他坐在车上不安的表情可以理解他很多杂事要他去处理,一个会局等着他去主持。他可能夜里写稿子晚了起床迟了。乱七八糟的事要他去了断,他必须要在几个上班的半天时间处理掉工作的事务,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进入自己的工作。他有推不掉的应酬,酒局。这个时代和单位还有个人烦心的事。比如没完没了的塞车。空气质量的严重恶化。工资和稿费的不够化销。女人的问题。精神世界里的无聊症候,还有身体层出不穷的陌生病菌的侵袭。还有时代在他身上投下阴影,偏见早已进入他的意识,让我看轻他身上固守的可笑的 治性,对外地人的偏见和轻傲。这让我想起和他在偶然的酒局中发现他的谈话中随着酒气散发出来的恶俗偏见。对任何人放弃盲目的崇拜,保持与之有限度的尊重和理解,独立自持地和他们在一起或远离;从一个国家的南方小城到北方,生活在自己国家的首都,时常见到过去无法见到的声名显赫的所谓名人,他们身上的光环因了距离的变易和我的内部改变退去了。我满意自己找到一种观看他们的视觉,再也不是仰视,至少是平视,有时,也俯视他们的存在。

你是访客

我在编辑部见到杂志社过去的一个编辑,他退休几年后我才到这供职。他说来找我的,几次来没有见到我,这次终于见到。这个突然的访者,捏着一个方形的布袋。我像照顾一个特殊的客人,和他坐在蓝色的沙发上谈论诗歌,他爱好写诗,退休后重拾他青春时代的爱好,他说他有些后悔过去因为工作丢弃了这个爱好。现在这个爱好让他退休生活充实,他总想以诗会友,听取年轻人对诗艺的看法,他想更新自己陈腐的语言。我照顾着他的情绪说着话,有时不妨恭维他的作品,让他对自己保持更多的自信和对生活的热情。我看见他的面色红润起来,临走的时候把他的住宅电话留给我,说很高兴认识我,这些年没有这样愉快地交谈了。我目送他一个人缓缓离开了编辑门前那条弯曲的甬道。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那过去单位教学大楼门前和一个学生说话的场景。她问我还在写作没有出了诗集没有。我对她说了谎话,其实书的出版还在幻想之中,那天我说我会离开这里,我把自己未来的事提前告知了她。尼采说,说谎是无辜的,因为它是对一项事业信心的标志。那年我在自己的单位像一个临时工,随时准备着撤离,后来我离开那间大办公室离开了自己的那间办公桌,钥匙都没有交还单位。办公桌里面遗留着我的备课本,学生和诗友的信件和图书,我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那里。从南方来到北方。过去好多年后,现在如何想回到那里去看看,那些旧房子那留下我足迹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藏着我的记忆,见见我过去的同事,他们肯定变老了,在他们眼中我也一样头发都白了。一些人可能见不到了:他们退休了或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肯定会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一个陌生的访客。

家与庭

忽然停在一个路口,从一排房子的栅栏望过去看见几个人站在绿色的海棠树下,他们身后是房子,他们一家人或新人朋友停在初夏的庭院中间在树下说着闲话。我被这个日常的场景迷住了,我说不出其中的暗含的意味但我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个路口观望想像,他们就停在一张亘古的图画中。在自家的庭院中在自己的家庭里,他们停在屋前的树木下。一个让我深味了很久的词:家庭。家是房子,庭是空地。一内一外。一个家有了庭有了空地才像个样。四面的房屋加上围拢一起加上中间的空地便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庭院,一片空地它是一个过滤了的空间,过滤掉了家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风沙,庭,一个封闭房子内一个开放的空间,树木种植在庭院里,树掩映着房屋和庭院还有人,。它们结合成一个奇妙的空间,而亲密的人在这个家庭里和树木栖居在一起,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常的生活,在这个人工的和自然的形态中感觉一个空间(家)的温暖和情调。

回访旧居

年5月20日下午,从湖北回到北京的皇木厂旧居。打开院门,发觉柿树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墙角的新竹长出了许多,叶子茂密而清翠。北方的竹不好养,我曾为一个人的院子移了几窝,一根都没有成活。看到它们一根根长出来让我心喜。院子的月季在怒放,给这个小院子带来另一种亮色。我是那样喜欢这院落。它独立、安静,有一个室外活动的空间。院子里晒着衣物,人隐隐地在这里过着平常的日子。一个穷文人的理想生活倒可以寄托于此。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阿多尼斯这个异国诗人把花园和孤独并置在一起,意味深长。我心跳着来到楼上,看见自己的书散落在那里,好象它们等我多时,让我去翻阅它们。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几年前,黑龙江诗友来到我的书房,说我可以安静下来,可以安心写东西了,说实在的,人内心里的愿望是哪里也不想去,什么单位也不要,就在这里过书斋生活。可是为了外部必须要料理的事,你得违心地去应对;这些年在北方生活得久了,人害怕南方夏日的炎热;也不愿为了挣钱在外面奔走,不愿被单位束缚,但你的年纪不上又不下,还不是修闲养老的时候。人不能完全放任自己。同时,外部的压力隐隐地作用着你,你还得采取行动,兼顾才能施善。在武汉的时候,我想着皇木厂自己的院子,自己在这世上有一个暂时停歇的地方,颇觉安慰。不想在任何地方置业,南北两地跑也是一策。轻松一些过日子,房子什么的都是外在的,随时你会抛了它们,甚至于自己的薄命,所以在世活着一日不可让自己为了房子啊名利啊受苦受累,人就想自在一点,度自己所剩不多的岁月。一日,从三里屯编辑部出门,在工人体育场路边上候车,观望着街景——想着自己这一生该做都做了,可以解脱了,不被物质所累,可以给自己放假了,如庄子所说,可乘物以游心。即便回到南方去,那也是向自己生命长假期的过度,对诸事不将不迎;不急于得到它也不刻意拒绝什么,觉得身体内在的空间空阔,可以与外部人事周旋;即便心中唯一的牵念:阅读与写作,也不特别刻意地去做,做到什么份上就到什么份上,也没有必须到达的目标,随心所欲而为——人这样自言自语着,放松自在;焦虑、困扰或压力什么的皆悄然消释。柳宗宣在北京时期的书房

红色舌头

在北京花家地小区的音像书店花一元钱买到它《红色舌头》。里头有美国诗人伊?毕肖普的一篇散文《感情的成果:回忆玛丽亚?穆尔》。毕肖普的一首《鱼》,让我开始             

当代诗的风物志

——柳宗宣诗综评

李建春

一、离走与归来柳宗宣是一个复杂的、成就卓著的诗人。我认为他是九十年代诗歌的殿*人物。“九十年代诗歌”的概念,在过去的十年中,已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热门课题,可见是一个已成立的概念,尽管仍然有许多的疑点。柳宗宣生于年,从年龄上说正好是主要的九十年代诗人的同龄人,但是由于他起步晚,27岁、即年才开始写诗,而且是生活工作在湖北省潜江,一个县级市,尽管早期的写作跨越了整个九十年代,这些诗的格局、视野,还只能作为一个地方诗人看待。九十年代诗歌的诸多倾向产生于九十年代初的 治背景和中期的改革开放环境,一些主要的男性诗人如欧阳江河、于坚、西川、王家新、陈东东、孙文波、张曙光等也在九十年代写出了代表作,入世之后,从九十年代开始的市场化在世纪初的十年中全面深入中国社会,这些诗人的年龄与写作也都进入盛期,成为汉语诗坛的显著风景。可见九十年代诗歌跨越的时间是大约二十年,而柳宗宣的成熟文本是在世纪初的十年中写出的,因此他的“语言精力”旺盛期还要再往后延续十年。九十年代诗歌的语言发源于一种犬儒化的 治意识,带着八十年代的精神完整性记忆在市场主义环境下有一种愧疚和守望的意识。这两个维度都很重要,特别是前者,是上述主要诗人的力量源泉。但是柳宗宣的身份和性情对这个维度不能触及,他却把愧疚和守望,通过他一生的主要事件“离走与归来”表达到极致,因而在生活内蕴的丰富性上,对比同代人有所超出。这也是“殿*”之义。他成熟期的诗集《河流简史》《笛音和语音》,在诗艺和道德的复杂性上,给人一种集大成的感觉。此外他的知识阅读面,及西方诗人典范形象,也与九十年代诗人大体保持一致。

  《我看见一列火车》是柳宗宣在年写的一首短诗,他已有一种预感,他将要到陌生的世界去闯荡。这首诗写的,是他在幻想中看到一列火车:“我看见一列火车,/挥动着长长的蒸汽手绢”,像在旧电影中常见的诗意画面。第二节:“茫茫戈壁。这人造的家伙:/像一条爬虫,缓缓蠕动;/如果从空中俯看,/它更像一截漂移的木头。”他的幻象是俯视的,蒙太奇的,不知何故是从“茫茫戈壁”开始。这旅行老派而迟钝,显示他并没有远行的经验,甚至有点恐惧。第三节第二个长镜头才是“检票口。站台。从地下通道/涌现的面孔。”让我想起美国诗人庞德的名作《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庞的闪现;/湿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赵毅衡译)但是他随后把庞德的诗意做了修改:“静卧的火车:/空腹的巨兽,瞬息间/吞噬蜂拥而至的人群。”“涌现”变成了“吞噬”,现代主义乐观的意象变成了相对现实的场景。列车似乎没有明确的终点站,毋宁说是一个过程,诗人将随着这趟车在深长的黑暗中紧缩、摸索,进入光亮。而且同一列车不同车厢中的人群冷暖、处境也不同。“持续的轰隆声夹杂着凄厉的尖鸣,/人们昏昏欲睡,张大着嘴;”这二行诗显示列车甚至还是鲁迅笔下的铁屋子,在它的行驶中,与诗人同行的乘客是麻木、盲目的,但是诗人并不如鲁迅一样想拯救他们,他没有这种启蒙的、精英的意识。

我想在广播上喊叫,我是柳宗宣,我要到你们中间寻找交谈者。——柳宗宣:《我看见一列火车》,.8他完全是为孤独的缘故才上了这趟没有终点的列车。当此车与别的列车相遇,一张张饥渴的面孔从各自紧闭的世界互望,也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让火车引领;火车紧急刹车:车身剧烈抖动;我们受到不同的惊吓。这列火车似乎象征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进程。但是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并列的意象。“一匹黑马奔跑而来。/风吹动它油亮的鬃毛;/我骑坐在它的脊背,/与一列火车反向而行。”布罗茨基的早期名作《黑马》:“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脚明亮。/它无法与黑暗溶为一体。……/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匹作为“另一种黑暗”,即语言的黑暗的黑马,在一种幻象中被中国诗人柳宗宣骑上了,这是他的担当,也是对布罗茨基的回应,他骑着马是既在车内,也在车外的,“与一列火车反向而行……我终究要被这疯狂的家伙带走。”他被带走了,但是并没有疯狂,他极明白自己只是要骑着语言的黑马去远方寻找交谈者。三年之后,即年,柳宗宣离开他的单位去了北京十年,又行囊充实、稳妥地回到武汉进入江汉大学。这个离走与归来的过程,构成了诗人柳宗宣一生中最精彩的内容。交通工具在他的诗中出现得非常频繁,构成了他的中心意象之一。我找到一首在他结束北漂状态之际(想必不是那么顺利)写的《汉口火车站》(年),这首诗带有总结的性质,告诉我们他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什么,获得了什么。我们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汉口火车站的空气湿润柔软(与北方的干燥就是不一样)鸭脖子或青椒炒腊肉的味道你身体贮存的这荆楚的气息(你住在哪里,在汉口火车站旁边。为什么,这样可以随时从它的站台出发,离开这里)从火车站前高架桥上路过尖顶的圆形钟楼。广场上永不消失的人群。你在其中手持火车票,远离或归来——柳宗宣:《汉口火车站》,.6从诗的开头我们即看到一种消除了任何神秘或象征气息的、切实的语言,诗人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如此敏感,从干燥的北方回来,“深吸”汉口火车站的“湿润柔软”空气。这是嗅觉。然后是味觉:“鸭脖子或青椒腊肉的味道”,武汉的二道家常菜。“你的身体贮存的这荆楚的气息”是通过本地化的感官记忆体现出来的。这几行生动地描述了刚回武汉的首鼠两端心态,如有不妥,会随时再离开。第三节是归来者站在站前广场上的打量和心理活动。这种实际的、小说化的语言是怎样成为整饬的诗的?这是九十年代诗学的果实,一种以描写日常生活为第一义,推倒一切“大词”终于建立的平凡、祛魅的世界:既无对“远方”的向往和信仰,也就没有必要在“大词”与“小词”之间开展玄谈。为了这种风格,写作者需要做到:1、必有相应的哲学知识的阅读,强化对日常感官诗学的确信;2、诗人在务实的生活中,必然经历、参与过对神圣性(与大词有关)、纯真性(带来压抑和失败感)心象(称之为心象是在诗性语言的层面上)的清除,而彻底趋向一种祛魅的、感官的写作。3、从里到外更换语言的质地,用没有“诗眼”的句子“生成”结构,用建筑的整体性、体量感超越升华的瞬间。我们发现,对这种诗很难局部引用,因为它的语言如此地环环相扣,匀速起伏,不仅跨行,而且跨段。电梯缓缓上升。微驼的背影塑料编织袋在身体的左右(里面的图书和台式电脑)那是年,你在逃离单位没有图书城、火车站的小城一个亡灵,突然在面前闪现(曾经的同事,守旧、怪癖没到五十死了)你不能那样活血液在呼喊——你要去抚摸外面的世界,不可估量的铁轨梦境中,在这里你追赶火车奋力奔跑——行李上车了却被罚在这里,不得离开跟随缓缓开动的车厢,追赶登不上去,你在原地跑动注意此诗的具体性、物性。宗宣在九十年代就已经具备了这种语言特质,(在举例的这首《我看见一列火车》中并不显著)在后来的岁月中,随着他见识的开广,感悟的深透,对具体性的选择和物性的体会、突显上越来越到位。如前三节中的菜单、地名,这三节的“微驼的背影”、塑料编织袋、台式电脑、对“曾经的同事”的速写。具体性和物性不仅意味着日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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